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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碎卻圓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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碎卻圓(四)

九月帶秋去, 西樓雁杳,霜來漸折枝,冬風乍緊。簫娘囑咐徐姑子與王婆子的事情, 算是有了些眉目。幾人往息奈庵說話,王婆子拿出本名冊, 記載的滿是南京城裏的各路年輕官人相公的名諱。

簫娘不認得字, 指一個瞧著好看的姓名問:“這個是幹的哪樣營生?什麽年紀?”

“噢,這個可了不得!”王婆子呷一口茶,熱乎乎地喘著氣,“這個是南直隸管兵馬司的蘇大人家的公子,今年二十有三的年紀, 剛成的親,相貌嚜……”

“我的媽媽!”簫娘把冊子一闔, 搖手將其打斷,兩眉蹙春山, “不要這樣當官的!當官的敢打虞家的主意?就是公子年輕氣盛不管不顧,他家裏的娘老子還不先將他的腿給打設囖?”

王婆子端著腰,也逐漸扣緊了眉, “不要當官的, 又要通文墨學問好, 又要風流倜儻, 這可不大好尋摸。閑人家,既不考功名,誰有功夫讀書?不過窮認得幾個字罷了。”

兩人對頭攢愁的功夫, 徐姑子倏地拍手, “我這裏倒有個人!”

“誰?”二人搭過腦袋去, 炯炯有神地照著眼。

“此人叫蔡淮, 不是咱們南京城的人,是常州府無錫人,近來常往南京跑買賣,做的是販酒的勾當。年紀嘛,倒相當,也是二十三,就前兩個月的事,帶著秦淮河的李珍娘子往我這裏燒香。我可是親見著的,那副樣貌,說是他嫖了姑娘,我看,倒是姑娘撿了便宜去。”

說話間,徐姑子面上紅雲,簫娘稍觀,就曉得她所說不假,因問起:“如此說來,人才是好人才,只是人家既跑買賣,想必不缺銀子使,憑什麽聽我的差遣?”

徐姑子細細一想,把菩提珠子一收,搭過手來,“嗳,我曉得他常與那位做瓷器買賣的周大官人一處吃酒耍樂,你從前不是也曾在周大官人家中走跳?或者,可以向周大官人打探打探這蔡淮的事情。”

簫娘掂度掂度,歸家與晴芳商議一番,偏巧不巧,趕上元太太的信送來,簫娘正捏了這巧宗,隔日備了輕禮,套車往周家宅門裏去。

今時不同往日,周家奶奶一早便掃榻熏香,等著相應。熱辣辣地與簫娘說了半日話,才見周大官人一瘸一拐地趕回家中,迎面朝簫娘作揖,“稀奇稀奇,我還當烏嫂如今是府丞大人家中的尊長,就不肯與我們這些破落戶往來了,不曾想還肯往我家中來,真真叫我周家蓬蓽生輝啊!”

今日天寒,周大官人穿一件灰鼠毛領子黛藍直身,戴著福巾,坐在椅上不動彈,瞧不出腿腳上的毛病,還如從前風流。

簫娘將他打量一番,笑道:“沒得說這些扯淡的話,從前大官人惜弱憐貧地照拂我,我敢忘了?再兩個來月就過年的事,這時候不趕著來瞧瞧爺奶奶,何時才來?”

說話時只管暗遞抹眼色,周大官人領會,吩咐他奶奶,“你去瞧瞧昨日我打回來的那窩野兔子,盯著廚房裏燒一只備辦午飯與烏嫂吃,再揀一只肥肥的,叫嫂子帶回家去,孝敬席大人。”

他奶奶也領會,領著跟前丫頭出去,門前叫又上了好些茶果點心,熏籠裏添了炭。

沒了人,周大官人跛著腳挪到榻上與簫娘對坐。簫娘只管望著他那只腳看一會,倒有幾分實意的關懷,“你這腿,真就不能好了?”

周大官人滿大無所謂地笑笑,“好不好是命,誰計較這許多,橫豎又不是走不得路。”

“你倒是不上心,哼,”簫娘乜兮兮地笑著,摸出元太太的信遞與他,“你不上心,人家可替你上心著呢,暗地裏四處在揚州打聽好大夫,說是尋著了,要請人往南京來給你瞧瞧。”

周大官人把信細看了,折在懷裏,一霎褪了生意人的奸猾,像個青澀少年一般笑了,與簫娘斟茶,“嫂子寫信告訴她一聲,不必費力費心的,南京也有的是好大夫,叫她顧著自家些。”

簫娘點著頭,鼻翼裏似有一縷嘆息。後頭話鋒一轉,說起來意,“有個打無錫來的姓蔡的官人你可認得?聽說是做酒水生意的。”

“蔡淮?”周大官人睇著她,眼色別有意思,“烏嫂也打探起男人來了,難不成也要叫兄弟替你拉線?你這眼光可不差,蔡淮在無錫就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,到了南京,秦淮河上沒有女人不認得他的。瞧你兄弟也算一表人才不是?跟他一比,你兄弟也得自慚形穢!嗳,單論相貌,倒是您家席大人可與之相並。”

聞聽相貌能與席泠相較,簫娘立時放下一半的心,眼內爍爍閃耀,像落進兩顆璇璣,“那他娶過妻沒有?家中可曾婚定?讀過書不曾?有幾房妻妾呢?”

周大官人噗嗤一聲,歪在榻上打趣,“烏嫂想男人想得有些魔怔了,這天底下,哪有為自家跑媒的?也不怕人笑話?你若想,且看看你兄弟,不防將就將就?”

“去!”簫娘摧啐他一口,揮揮繡絹,“不是與你玩笑,是正經事,你只管答我的話。”

他又端正回來,收斂幾分不正經,“蔡淮與我還是父輩一代跑買賣認得的,我家在無錫有家酒樓,一向是用他家的酒肆裏的酒。他到南京來跑買賣,自然是與我常混在一處,他的事,沒有比我更知根知底的。”

“那你告訴告訴我。”

“他因相貌好,又極通詩文,在歡場中極負盛名,外頭玩得久了,倒把正經婚姻給耽擱住了。從前他母親也給他看過一門親,可他嫌人家小姐太和順小家子氣,死活不肯要。就為了這樁事,借著跑買賣的名頭,躲到南京來了。現住在秦淮河李媽媽家裏,與她女兒珍姐混在一處,珍姐你可曉得?今年春天秦淮河剛評的花魁。嫂子是要與誰做媒?我看千萬謹慎些,蔡淮那一種浪蕩,可比你兄弟不同,他可是不顧家的,也沒個長性,真要是你相好的人家,把小姐說給他,豈不是糟蹋了人家小姐?你還得罪人。”

不說還罷,這一說,簫娘愈發認準了這蔡淮,偏要叫虞露濃吃些虧,出了她心頭的惡氣才好!

於是便飲盡一口茶,將汝窯茶盅重重擱在桌上,磕得叮咣一響,“就是他了!嫂子一向幫你不少忙,你也幫嫂子一回,找個時候,請了他來,我會會。”

周大官人也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,也懶得管,只滿口應下,“這點小事有什麽難?就在我白馬巷那房子裏,後日我擺一席,請他過去坐坐,嫂子來就是。”

這廂滿心歡喜打道歸家,正是紅日平西,席泠不在家,聽說是鹽稅上鬧出些事來,都察院在查辦,他也不得閑,忙著往各縣整頓鹽務,離家業已多日。

簫娘只得獨自用罷晚飯,想起綠蟾囑咐要聽她後頭的事,就打著燈籠,往何家去說給她取樂。

不想走到何家來,見綠蟾臥在床上,竟比上月又瘦了許多,慘白的臉,顴骨顯了形,眼睛有些摳摟,連唇上也褪了顏色。那手伸出來拉她杌凳上坐,指節細得筋骨分明,臉上卻笑著,“這個時候你怎麽想著來?”

簫娘忽覺一口氣悶在胸口,拂裙坐下,笑著告訴,“我上回說的應對虞家的那個法子,今朝已尋著個合適的人去辦,特地來告訴你。”

“是誰?”綠蟾撐著欹在枕上,眼裏流沔燭光。唯這一雙眼,還有兩分精神。

簫娘刻意繪聲繪色地描述給她聽蔡淮的事,握著她的手,“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,不比我們泠哥那悶沈沈的性子強些?那個虞露濃,說是千金小姐,其實在男人上頭,沒經過沒見過的,能經得住這樣的相公幾句哄?”

綠蟾浮著唇角笑,虛弱地點點頭,“你說得不錯,虧得是你,要是我,就想不出這樣的‘詭計’。後事如何,你也要來告訴我,我病在家裏,外頭許多新鮮事,一概不知,只得你來給我解悶。”

青綠的帳子掛在銀鉤上,掩印著她白白的腮,像萬綠裏開出的一片白花。簫娘心頭抽緊一下,把杌凳拖著向前挨近,去拂她臉上散亂的發絲,“你如今覺得怎麽樣呢?大夫如何說的?”

“嗨,大夫翻來覆去就是那些話,什麽氣虛什麽體弱的,都是寬慰人的話。我也不去計較了,實話告訴你,”說著,她攥緊簫娘的手,向著她淒清一笑,“我如今吃藥,不過是安他們的心,大家彼此好過點,其實吃不吃都是一樣的。”

倏地說得簫娘落下一行淚,反攥著她,低著下頦細細地抖,“藥自然都是管用的,是你心不寬的緣故。現如今,就不該有這樣的念頭,就該好好的養病。你瞧我,就萬事不管百事不理的,可曾時時見我病?”

綠蟾虛弱地擡在另一只手,在唇上比著食指,“噓,這話不要說出口,真是說什麽就來什麽,快啐了去。”

粉壁間十幾支蠟燭照著,天完全黑盡,她的臉又被火炷映得黃黃的,枯萎的顏色。簫娘淚眼看著她,不知如何是好,全無辦法,只得把兩只手將她一再緊握著。

綠蟾想一想,沒什麽好說,千回百轉地,說起那處宅子,“我們家那處房子,如今你們買了去,原不該我說。可我自幼在那頭長大,日日逛著睡著,仍舊想囑咐兩句。那宅子原是泠官人家的地皮,房子是我爹成親第二年建的。當時建得匆忙了,有些地方沒造好,西邊那處院墻,一到夏雨時節就返潮。這些年下來,上的漆都斑駁了,只怕磚石也有些松動。泠官人倘或得空,請幾個人,重新砌過。”

簫娘只是點頭,兩個半晌無話。恰逢此刻何盞歸家,走到屋裏來,還穿著補服,風塵仆仆。簫娘與他打了招呼,由丫頭送辭出去。

何盞向窗外目送片刻,瞧著那盞燈撲朔而去後,摘下烏紗落到床上,“伯娘來說什麽?”

“沒什麽要緊事,是我們女人家的話。”

近日因查兩個縣上鹽稅虧空的案子,他時常早出夜歸,綠蟾又時常昏昏沈沈的,一時竟有些闊別經久之感。她向案指一指,何盞扭頭一望,走去取了盞等來。正要擱在床頭,綠蟾卻笑,“就舉著,叫我瞧瞧你。”

只這一句,何盞便覺心酸,想哭又不敢,堆出個調侃的笑臉,“我有什麽好瞧的,日日瞧著還不夠?”

窗畔是下玄月了,一撇淡淡月牙,像誰的筆隨意勾了一下,細細彎彎地描在他肩頭,糊了邊。綠蟾細瞧著,要把他與月繪在心頭似的,看得格外仔細。

望著望著,她把臥散的頭發理了幾下,“你還是那樣,只是我,是不是醜了許多?”

何盞將燈擱在床頭杌凳上,捧著她的臉瞧一晌,湊去親了一下,“你也是從前那樣美。”

綠蟾虛弱地笑了下,生怕一嘴的藥味苦了他,把臉向裏頭偏了偏,又叫他去換衣裳。不一時何盞換得身銀灰的道袍回來,仍舊坐在床沿上,正好丫頭端了藥進去,他接了摸摸碗,將她向上托一托,湯匙餵到唇邊,“正好,不冷不燙的。”

她偏著臉拂開了,“這會不想吃,再擱一擱吧。”

何盞只得擱下,望了她片刻,忽然把下頜低下去,有些委頓。蠟燭點了小半個時辰,此刻也有些委頓了,火焰低糜微顫,像是想擺動起來,總也漲不高。

岑寂的片刻裏,綠蟾忽然哭了,去握他的手,“你娶我一場,我卻連個孩兒也沒給你留下,怪對不住你的。”

“這是什麽話?!”何盞吼出聲,攥著她的手。

他手上不敢用力,只在牙根上用力,脖子上的筋絡浮起來,腮角也咬硬。可這一切力,又是無用的,他只好摩挲她的手,像是急著將她的手搓熱,“不要說這些話,誰說咱們沒孩兒?等你好了,咱們再生。生他四五個,我這樣忙,只好你教他們讀書識字。等你好了……”

說到此節,綠蟾手背稍稍彈動,是給他的眼淚燙了一下。她沒想到他會哭,背離了枕頭,擡手去搽他的眼淚,笑了笑,“我好不了了。”

何盞一手抓著她的手,貼在自己淚濕的臉上,“誰講的這話?常吃著藥,開了春就好了,只是你不要說這種話,你自己心裏也這樣想著,如何能好呢?”

綠蟾抽出手,垂在被褥上,歪著臉仍舊笑,“你只會說好事情哄我。我爹死了,是不是?”

何盞驚了一驚,橫袖把眼淚搽了笑,“胡說,什麽時候的事,我怎麽不曉得?”

“你曉得的。”綠蟾格外平靜,緩慢地靠回枕上,握著他的手,“派去的小廝分明回來了,前幾日我才瞧見他往家來回話。一定是我爹死了,你才不叫他來回我,還放他回家歇著去,不叫我撞見,偏巧又叫我撞見了。我不怨你,我跟你置氣,置了那樣久,算一算,自我嫁給你,倒有好些時間在置氣,是我的不好,把咱們的光陰都虛費了。如今我再不怨你。你只管告訴我,爹是怎麽死的?”

帳紗微微搖晃著,掠在她眼角,襯得她的目光十分恬靜柔和。何盞的心裏卻似流失大半的血液,流向枯竭。他一把摟過她,撳在懷裏,好似使她回流在他的身體裏。

隔了一會,他才落寞地道:“先前遣盛福去瞧,盛福講,還沒到漢陽府,岳父就病倒了,他留在那頭侍奉,因此耽擱了沒趕回來。八月底岳父撐不住,九月裏就過了世,他先趕著回來報信,押解的差役上報,上頭批準岳父的遺體送回南京,岳母與兄弟不必再流放,一並扶靈回來。我這裏已派了人去接應,你放心。”

綠蟾靜聽半晌,平靜啟口,“幾時能到呢?”

“路上風雪耽擱,大約年關前必定能到的。”

她在他懷裏點點頭,慢慢攀扯他的袖口,“年關前送回來,還請你幫著停靈發喪。再往後,我們那太太,是個不經事的女人,嘴上兇,真遇到事情,頭一個就沒註意。又有個兄弟,還沒到年紀。孤兒寡母,還要請你尋房子給他們住著,叫他們糊口。往後兄弟娶妻,一應也都要靠你做主,你可曉得?”

何盞把眼輕闔一會,又睜開笑,“我看這事情還得你來操持,我雖然是女婿,到底不如你是女兒貼心。況且我衙門裏的事情一時忙起來,我只怕也顧不上。”

說著他把她攬得更緊了,“你不好,我真是手忙腳亂的,岳父大人該窀穸何處,我也拿不定主意,我連你家的祖陵在哪裏也並未去過。”

綠蟾待要告訴,又咳起來,只得伏回枕上,向裏頭讓一讓,“只好明日再說,二更天了,咱們先睡,你明日不是還要審案子?”

這樣晚,何盞連洗漱也顧不得了,吹了燈,摟著她睡下,把臉貼在她松亸的頭發裏,隔一會嘴裏說:“你不要多思多慮,放寬心。”

一會又說:“藥該按時吃著,一頓也不要松懈,這副吃不好,咱們再換一位太醫,重新開方。”

半晌靜靜的,以為他睡了,誰知他翻平身,又冒出一句:“我看還是太清凈的緣故,明日咱們請一班戲到家裏鬧一鬧,沒準你心裏就寬松些,就好了。”

綠蟾縮著背,假裝睡著,不敢開口應他。

一會,窸窸窣窣的聲音,他將胳膊枕在腦後,又說:“會好的,開了春天氣暖和,就好了。”

那副嗓音啞澀得似飛著沙,沈沈的,一直回響在他自己心裏。他望著窗外的月牙,覺得月一日比一日瘦了許多,下月又會再滿起來,照亮荒涼的世間。

但不再照他,他只能眼睜睜地,望著五臟六腑乃至整個世界,漸漸荒到空了。

荒月一痕一痕地滿起來,在變遷裏,總是說不清的是非因果。

那頭裏,虞家固執地等著席泠的回音,誰知席泠了無音訊。使去打探的小廝來回,說是席泠沒事人似的,近日鬧了個鹽稅虧空的案子,都察院在查辦,他忙著下往各縣整治鹽務,一連竟離家半月,府裏頭還是那姓烏的女人照管著。

老侯爺默然不語,倒是老太太,平白又蹙深幾道皺紋,“就沒聽見說要將那簫娘發落了?”

“沒有。”小廝埋下頭去,“聽說還似從前,家裏頭的田地開銷銀子,都還是在她手裏打算,沒聽見說要往哪裏發落。闔家都聽她的,稱她‘太太’,說一不二呢。”

“滾下去!”老太太恨鐵不成鋼地敲敲拐杖,等人出去,扭頭對老侯爺乜兮兮地笑,“瞧見沒有,人還是不將你的話放在心上,這是打量著咱們說話是虛的,不敢拿他怎麽樣。”

老侯爺握著茶盅,深陷的眼窩裏闐滿威勢,“他不當回事,是瞧我老了退了不中用了。去,將管家叫來。”

屋裏丫頭出去,不一時叫來老管家,上前聽吩咐。老侯爺拔座起來,捋著須踱步,細思來,“修書一封給老大,叫他等年節底下,揀個熱熱鬧鬧的日子,告訴司禮監的陳公公一聲。請他在皇上跟前伺候時,尋個合適的時機,告訴皇上,定安侯自歸鄉南京,一直為孫子孫女的婚事發愁,瞧上了南京的府丞,可人家家中無尊長,又是四品大員,論起來,皇上就是他的尊長,定安侯想討尊長個示下,成全了這門親事。”

如此呈辭,不過是討個恩賞,大節裏一高興,皇上兩句笑言,少不得就定下了。

老管家領會,自去修書。老侯爺又退回榻上,捏著袖口向老太太抱怨,“我叫他自家思慮思慮,不過是想往後要做一家人,不好心裏存了嫌隙。誰知他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,只當耳旁風!”

老太太斜著眼笑,拄拐起來,往窗畔去餵那只鸚哥,口裏“唧唧唧唧”地逗弄著。

這一番,又是靜侯消息。等待磨人,愁煞芳心,露濃日日在閨閣翹首以盼,卻聽見說席泠下到各縣整頓鹽務,半個月不在南京城。

大約是芳心一動,再難安寧,她常年空寂的心又似空了些,成日起座安定,好似富庶都城也忽然岑寂下來。

見屋外墜粉飄紅皆不能惹她高興,丫頭便出主意逗悶子,“泠官人到縣上去了是為忙公務,總是要回來的,姑娘不要焦躁。自入冬,各處皆忙著預備年關使用,街上好些新奇玩意,不如包了船,咱們到兩岸瞧新鮮。”

露濃稍思,輕輕點頭,或者兩岸笙笛能驅解寂寞也未可知。這便收拾一番,帶著家丁丫頭包了艘船游樂。這時節果然兩岸愈發熱鬧,各路攤販貨郎,河中畫舫並頭,處處急管繁弦。

船行至寬闊處,露濃欹在窗畔看景,不防顛了一下,忙扶住窗。直起腰來,才知是撞了另一艘畫舫。兩廂的下人在理論,“這樣寬敞的河道,你們怎麽不長眼偏偏往我們船上撞?!”

“分明是你們撞了我們的船,反說是我們撞了你們,可要講點道理!”

“嗨,怎麽是我們撞的你們?我們這頭行得好好的,是你們打那條河道上忽地滑過來,這才碰了我們!”

兩個船頭並在一處,露濃遣丫頭出去招呼,自身仍在窗上向那船上望。那艘船斜斜的,檻窗大敞,滿艙內皆是紅衫翠裙的丫頭姨娘,三四位美嬌娘圍坐一席,嘻嘻哈哈的,簇著一位年輕相公的背影。

巧不巧的,那相公穿一件墨染的圓領袍,也是打著雲中鶴的補子,豎著髻,橫一支碧綠的簪,猛地一瞧,竟有些似席泠。

露濃便定住了眼,只見那相公拔座起來,窗扉一扇一扇的,一幀一幀地滑過他的側影,頃刻就到了船頭,大約是見著個丫頭在船頭,便抿著唇笑一下,向小廝吩咐:“吵嚷什麽,既然是位姑娘,還講什麽道理?讓一讓她就是了。”

不近不遠地,露濃瞧見他大半張臉沐浴在陽光裏,高高的鼻梁連著眉骨,有些險勢,兩只眼睛陷在濃眉底下,悠悠地曳著波光。

他似有些醉意,眼瞼底下浮了淡淡的紅,目光與挺拔的身子皆在水裏慢悠悠地搖蕩。

丫頭被他輕.浮的眼神睇得臉紅,也不知是不服,還是想借故與他多說兩句話,竟與他相爭起來,“我不要你讓,是理就是理,分明是你的船沖撞了我們小姐,你不說賠罪,反倒做出副寬宏大量的樣子來!”

那相公向前兩步,歪歪斜斜地欹著挑燈的木桿子,“這樣說,倒的確是我的不是了,那就請你們小姐出來,我當面賠罪。”

丫頭不好說了,只得旋裙回艙內,走到露濃跟前一通柔軟抱怨。露濃隨口寬慰兩句,仍舊向那頭望著。

那相公又回艙內,往屏風前頭的榻上歪著。那榻正對著這頭,露濃稍稍將身子藏在窗後,與丫頭笑議:“常說男人在外頭尋花問柳,原來是這副情景。”

對面窗內,一位嬌娘正好由案上起身,端著盅茶也坐到榻上,遞與那相公。相公卻不接,摟著她湊在她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,惹得姑娘嗔他一眼,旋即把茶呷一口,竟湊過臉去餵給他吃。

他吃了,端起臉來,噙著一抹笑,眼直直地朝這窗裏望過來,正好對上露濃的眼。她似給他那晦暗又輕浮的眼神紮了一下,驀地慌亂,退在窗後,想著方才那番情景,漸漸就想起從前席泠親簫娘那副情狀來。

兩個景,兩個人,好似重疊起來,她的心境也似與當初重疊起來,將拈帕的手撳在止不住亂跳的心口,又再探出去窺看。或許是陌生人的緣故,她比從前更大膽,那面的情景也比從前更大膽——

他把女人撳在榻上,俯在她身上親她,清晰能見他含笑的唇舌,好像在戲弄她。當著那些人的面,他好像不知道廉恥。

或許那根本就是個沒廉恥的世界,姑娘們見怪不怪,調侃打趣。他在花團錦簇裏,得意忘形,甚至將手,慢慢卷進那姑娘的衣衫。

不好!他那只手像是卷進了露濃的衣衫,她的心一跳,慌張地向後跌一步!丫頭眼疾手快地闔了窗,“真是汙人的眼睛!光天化日,也不顧廉恥,就是在船上,這裏還有一只船呢!一個奸.夫、一群霪.婦!”

露濃益發慌亂,心口砰砰亂跳,好似“霪.婦”是在罵她!她忙垂下滾燙的臉,像是做錯了事被人捉了臟,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容身。

再擡眼,綺窗外隱隱約約的花紅柳,他黑色的影在當中,鎮壓著那些胭脂艷俗之氣。他的船一直與這船並行著,好似一縷綺紅,一直縈絆著露濃,伴得她心慌意亂。

直到登岸,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,還“纏繞”著她。他比她先涉岸,碼頭上好幾頂軟轎等著,姑娘們在丫頭姨娘的簇擁下鉆入轎中,只得他跨在馬上。

那馬蹄噠噠、噠噠,懶洋洋地朝前踱著。

忽然一會,馬蹄子恍惚是響在露濃的軟轎旁,或是響在她迫切的心上。丫頭們在前頭的轎子裏,她一個人獨在這頂轎上。一個人仿佛就不受拘束,四壁雕花的木盒子是她單獨的一片天地,她可以在晦暗裏為所欲為。

於是她挨近鏤雕的窗,將簾子揭了小小一片。果然是他的馬趁亂行在轎畔,雕花的木窗蜿蜒婉轉的線條,將他放浪的笑切割得虛幻。

他忽然歪著臉睞下眼,在人聲鼎沸裏沈著聲,嗓音仿佛一縷熱風吹進露濃耳廓,“初六我還在這裏游船,等著你,你敢不敢來?”

不等露濃答,他便輕踢馬腹,向前去了,頃刻融入人潮裏。那身影與聲音,仿佛皆是幻影。

露濃丟下簾子,轎內覆暗下來,她在晦暗的盒子裏,才恍惚聽見他說了什麽,又像聽見那片馬蹄聲,噠噠、噠噠、噠噠,逼人地踩在她心上,又或在迷亂街頭。

馬蹄子走過喧闐鬧市,一轉眼,鉆進白馬巷。蔡淮打馬上下來,跨入周大官人的密宅,一徑走到廳上。

迎面見周大官人與簫娘在榻上吃茶,他翛然地拖了根梳背椅在簫娘跟前,椅背對著簫娘,反著撩袍子坐下,兩條手臂枕在椅背上,腆著臉湊在她眼皮子底下笑,“好嫂子,賞我一口茶吃。”

簫娘翻著眼皮擱下盅,絹子扇在他臉上,“呸、坐遠些!少在我跟前賣弄,知根知底的,沒得叫我罵你!”

周大官人在那頭拍著手直笑,“好好好、蔡兄馳騁風月這些年,可算碰著個釘子!我明白告訴你,蔡兄,你可不要想烏嫂的賬。別瞧著她年輕,可是風裏雨裏闖過來的,什麽她沒見過?況且席大人這會往縣上去了,過幾日他回來逮著你,叫你吃不了兜著走!”

大家不過玩笑,蔡淮起身,笑著轉到下首椅上去坐,歪歪斜斜地翹著腿,朝簫娘睇眼,“你說的虞家那千金,我見著了,的確是傾城之貌,只是太驕矜了些,少些滋味。”

“怎麽,你不敢了?”簫娘見他似要打退堂鼓,忙激他,“怕人家公侯門第,鬧出事來找你算賬?還是怕她不理你,失了你的臉面?”

蔡淮哼出一聲笑,淡淡的,眼睛是望不到底的黑,“笑話,普天下,只要是個女人,我用些心,就沒有拿不住的,嫂子也太小瞧了人些。公侯門第算什麽?我蔡家在京裏也是有些幹系的,即便鬧出事來,也不過是些男男女女蠅營狗茍的私情,頂多我拿我到公堂上打一頓板子,我怕這個?只不過,那個虞露濃……”

說到此節,蔡淮似笑非笑,回想起對著的船窗後頭,露濃驚惶的眼睛,仿佛一線光照進幽暗的潭底,不適應得甚至失措。可失措裏,又隱隱期待著。

他經歷過無數女人,最大的收獲則是了解了,其實歸根到底,男人女人不過都是人,始終為欲所驅。

他慵懶地欹在椅背上,朝周大官人輕挑眉峰,“我怕她將我身板拖累垮了!”

旋即兩個男人哄堂大笑一陣,蔡淮挪轉眼睛睇簫娘,簫娘卻連臉也未紅一下,只管直勾勾地朝他翻了個眼皮,“瞧把你能耐得,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。我不管你這些,橫豎我托了你這件事,你既應承了,就不能失信,好歹得給我辦好了。你是玩耍,我可不是,這可幹系到我家的前程。”

蔡淮斂了笑,有些正經起來,“嫂子放心,這也幹系我買賣上的事情,我替你辦。只是辦妥了,我家在南京城的生意買賣,還得仰仗了席大人多多照拂。”

“曉得了。”簫娘洋洋應著,回首又剜他一眼,“快把衣裳脫下來還我!”

那蔡淮拔座起來,吩咐小廝取了他的一件湖綠潞綢袍子,將身上的墨色圓領袍解下來遞還簫娘,“嫂子這就要走了?”

“啊,走了。”簫娘把袍子遞與晴芳拿著,回首朝周大官人招呼,“我先去了,兄弟改日帶著奶奶往我家吃茶去。”

周大官人跛著腳起身相送,在簫娘耳邊嘀咕了兩句,也不知說了什麽,只見簫娘剜他一眼,“揚州這會你還去不得,這風才吹過去多久,你去了沒得又鬧出些事來。且消停些,等年關過了,開了春再商議。”

“那請嫂子多費心。”

蔡淮見二人打啞謎似的,也懶得過問,只管跟在簫娘後頭嬉嬉鬧鬧地出去,“我送送嫂子,嫂子家的府宅不是在秦淮河那頭?我在河邊包了個姐兒,一向睡在她那裏,正好順道。”

簫娘乜他一眼,懶怠隨他,這人時而正經時而又沒個正行,五.六句話裏總帶著一句調侃,也不見得是真有歹心,就是總愛鬧著玩。

馬轉河岸,笳笛喧喧,簫娘與晴芳坐在車內,抱著湯婆子,手在葡萄纏枝紋上摩挲,想了想,還是打簾子招呼馬上的蔡淮,“嗳,你玩歸玩鬧歸鬧,有一點,可別鬧出天大的事來。她侯門的千金,性情執拗,不曾與你們這些成日胡混的公子哥打過什麽交道,倘或你傷了她性命,那可就不單兒女私情的小事了,啊。”

“怎麽就說到性命上頭?”蔡淮歪著腰望進車裏,笑意放.縱,“不過是男.歡.女.愛的事情,還說不到那上頭去。不論如何,她總不會為我去死,我也不至於為她去死。”

簫娘乜他一眼,丟下簾子安然地靠在車內,馬車左搖右晃,輕輕緩緩的,好似一艘船,浮在水中。

霽色裏,好巧不巧,鄭主事這日拜走納稅大戶,走到秦淮河來,剛好打一家商號裏出來,正叫他瞧見簫娘同個男人隔著車簾子說笑!

當下心裏大驚一番,歸家與他媳婦商量,他媳婦說:“席大人對你不薄,這樣的事,好歹得知會他一聲,好不好的,憑他們自家去掰扯。”

隔日席泠乘船歸城,鄭主事與一班差官去迎,碼頭上寒暄了一番,席泠問過起公務,就要登輿歸家。卻聽見柏仲在家中治席為席泠洗塵,席泠只得與眾人前往。

晚夕散場,鄭主事鉆進席泠馬車內,支支吾吾將前日所見說與席泠。席泠默想片刻,黑漆漆的眼在馬車內浮著一點幽光,“那人你認得麽?”

“不認得,大約不是南京城內的官家子弟。”鄭主事稍頓,蹙緊了眉如實描述,“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,穿衣打扮很是體面,瞧著非富即貴。相貌不凡,嘖,我瞧著,倒有幾分從前縣尊老爺的模樣,風度翩翩,儀態風流,只是行動比縣尊老爺浮蕩些個。”

席泠忽然如鯁在喉,不言不語歸家。晴芳男人知他今日回來,不敢睡,一直候著。席泠叫鎖了門,與他一路往望露進去,過問起大半月裏家中的情景,“我不在,家中都還好?”

“好著哩。”晴芳男人是個憨直性子,只管一氣說:“虞家倒不見來人尋麻煩,只遣了兩個小廝來問老爺歸家不曾,都叫小的打發去了。趙家太太來走動過兩回,送了幾張皮子給咱們太太。倒是年前各處設宴請客,太太出去得勤些,三朝五夕套了車出去,都是媳婦陪著。”

前頭打著燈籠,照得席泠靛青的直身愈發晦暗,只聽見他的笑聲,隱含深意,“三朝五夕就套了車出去?哼,倒是比我還忙些。”

簫娘愛往各家走動,他一向是曉得的,只是此刻聽來,忽然有些不是滋味。他接了燈籠,吩咐晴芳男人自去,一徑往林間上行,擡頭望廊下一圈紅燈籠,杳杳地散著靡麗的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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